当我赶到前厅时,家中其他人已然悉数到齐。祖母端坐在主位的檀木椅上,下方跪着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。那姑娘缓缓抬起头,梨花带雨,泪水浸湿了乌黑的秀发,模样略显狼狈。她裸露在外的脖颈白皙纤细,泛着莹润的光泽,相貌极为俊俏,年纪与我堪堪相仿。三月未曾相见的祖父,烦躁地来回踱步,他时不时投向祖母的眼神里,已不见往昔的缱绻柔情。其余人皆低眉顺眼地站着,连呼吸声都刻意放得极轻。我不明所以,也默默往母亲身后靠了靠。刚站定,便听到祖母悠悠的声音响起:“人都到齐了,你把方才的话,当着孩子们的面,再说一遍吧。”祖父的身子僵了一瞬,颇为气恼地甩了甩袖子:“怎么,你以为把他们都喊来,就能逼着我改口?”他忽然提高声调,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,“再说一遍又如何?我要纳烟儿为妾,无论你答不答应!”我一惊,猛地抬起了头。祖父为了祖母,四十载不染尘埃,这般深情难道也会改变吗?祖父身为镇国公,不但文武双全,相貌亦是一等一的出众。少年时他便名动京城,银鞍照白马的飒爽身姿,不知令多少贵女倾心。可他偏偏唯独钟情于祖母。祖母没有显赫的家世,也称不上沉鱼落雁之貌,甚至不符合当家主母的大度贤惠标准。她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,祖父应允了,不顾家族反对,抬着大轿将祖母迎进家门。他说:“弱水三千,一瓢足矣。”我年幼时,常见祖父将祖母的绣帕贴身收好,在营中与同僚吃酒时,都要掏出来炫耀:“瞧瞧这并蒂莲,我家夫人亲手绣的。”
母亲生我时体弱,是祖母将我抱去抚养长大。祖母确实与众不同。当别家小姐在闺阁中抚琴作画时,她带着我在庭院里慢跑;当其他闺秀背诵《女诫》时,她教我演练五禽戏。她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,什么都换不来健康。那时我虽不太懂,但堂姐表妹们一步三喘,稍不留意就会染上风寒,而我壮得像个小牛犊,爬上祖母院里的樱桃树毫不费力。在我十二岁那年,京中忽然盛行起盈盈一握楚宫腰的风尚。母亲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条缀满珍珠的束腰,兴冲冲要给我缠上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祖母发怒,她指着母亲的手指都在颤抖,大骂这种风气恶俗害人,是封建糟粕。为了讨男子欢心,就要把好好的人勒出病来?女子的命就这般轻贱?她一把扯断那价值千金的束腰,珍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,“今日我把话撂这儿,谁敢动满儿的身子,我定打断他的腿!”也是那时,我才知晓祖母并非我们这个世界的人,她来自一个叫现代的地方。我常听她独自念叨着“平等、自由”这些古怪字眼,有时还会望着天空出神。她说自己的任务早已完成,如今是为了祖父,才留在此处。“他们都瞧不起我,你祖父怕我受委屈,用所有战功,换来了一道赐婚圣旨。”祖母说起时,眼中带着点点星光。“那年,我生你父亲难产,你祖父在产房外跪了一夜。孩子生出来了,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,抱着我哭得比孩子还大声。”厅堂里,祖父的咆哮声突然将我拉回现实。“你以前总说,若是对我不好,你就要离开。我专宠了你四十年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往后,莫要再宣扬你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,好好给我相夫教子!”原来祖父也知晓祖母的身世。我看到祖母眼眶有些泛红,忍不住想要开口,却被母亲一把攥住手腕,她将我拉至身后,然后笑着缓和气氛:“婆母,这京城中的男儿,谁人没有个妾室通房?父亲这么多年,身边只有您一人,足见他对您的情意。如今,父亲难得遇到一个可心解闷的,您就大度些,允了便是。您是国公夫人,谁也越不过您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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